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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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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杉的神思在一片濃霧裏跌跌撞撞。

她記起出院後的點點滴滴,記起護工的怠慢,記起斯裏蘭卡,記起泰國。記起為什麽再次恢覆意識後,她會堅稱自己是Picea。

這件事葉臻並不知道。他以為程杉自割腕後,直到斯裏蘭卡,始終處於混沌。

但其實不是。

程杉在佛羅倫薩的醫院,趁旁人不註意,偷偷給喬恩打過求救電話。

她在電話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她對喬恩說:“它一直在笑我,你能不能救救我?”

是喬恩教她,不要把自己禁錮在程杉這個虛無的代號裏,她不是程杉,它就找不到她,也傷害不了她了。

那不過是喬恩的權宜之計,在電話中她無法對程杉進行過多的幹涉,她只能盡最大的努力減輕程杉當下的痛苦。

哪怕是讓她適當地選擇逃避。

那通電話結束之後,喬恩特地抽了個時間回Q市,拜訪了程杉小時候的老師,甚至聯系上程杉的舅舅一家。她深入了解程杉的過去,追溯至她兒時的種種遭遇,終於意識到什麽才是程杉心病的關鍵所在。

程杉不知道走了多久,霧氣才漸漸消散,陽光溫溫柔柔地落下,親吻她的腳背、軀幹、臉頰。

她席地而坐,坐了很久很久。

久到她自己都忍不住自言自語:程杉啊,你在做什麽?

她低頭看自己的樣子,覺得自己應該是在等人。

但是等誰呢。誰會來找你?

江柔是被李明愷叫醒的。

她睡意朦朧,一摸手機發現才五點半,她偏頭看見李明愷掀了被子起身穿衣服,有一點起床氣:“這才幾點鐘,有必要那麽早起嗎。”

李明愷說:“程杉出事了。”

江柔反應了一會兒,一骨碌爬起來:“什麽什麽?”

李明愷:“袁領隊打電話過來說,淩晨一點左右,程杉在房間裏發病,被送去了酒店醫務室,據說是精神障礙,還有……自殘。”

“怎麽會?我們昨晚聊天聊得好好的啊!”

江柔火速穿衣,一邊道:“我只猜出來她和葉臻之間可能有感情糾紛,但還真沒往她有心理問題上想。”

“現在必須終止程杉的行程,袁領隊已經試著聯系她的家人朋友了。”李明愷頓了頓,說,“來的人是葉臻。”

江柔的動作一頓,看向李明愷:“你說誰?”

“我不知道袁領隊為什麽會有葉臻的聯系方式。”李明愷說,“但是據她剛剛在電話裏說的,還有半個小時,葉臻就要到了。”

江柔揉了揉眉心,有些不可思議:“Q市就算直飛曼谷也要近五個小時。他這是……直接沖去機場掛在機翼上飛來的?”

李明愷看了江柔一眼:“你是不是忘記了葉臻除了是M·O的CEO,還是葉家的唯一法定繼承人?”

江柔:“也對……他應該是坐私人飛機過來的。但這不就坐實了我的猜測,程杉和葉臻真的在一起過,否則他也不會對程杉這麽緊張。”

……

程杉深陷在疑惑裏,她覺得自己等不到了,應該站起來離開。

可她一動不動。

她想起從前看過的荒誕劇《等待戈多》。沒有人知道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基米爾所等待的戈多是誰,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麽等待。

什麽也沒有發生,誰也沒有來,誰也沒有去。他們等得無聊,解下褲腰帶來要上吊,結果帶子斷掉,都沒死成。

《等待戈多》的結尾,弗拉基米爾說:“咱們是不是該走了?”

愛斯特拉岡說:“好,咱們走吧。”

但他們依舊像昨日那般,站著不動。

那個時候程杉根本看不懂,覺得這部劇如其分類一般荒誕,不知所雲。

可現在她慢慢明白過來,原來自己這半生,都處於一場永遠看不到頭的等待之中。

之所以徘徊、掙紮、絕望,卻又不願離開,是因為不管走到哪裏,都無法擺脫等待。

除非……

除非有人向他們走來,告訴他們,我就是你們要等的戈多。才有可能打破僵局,解救他們。

那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戈多本人,還重要嗎?

程杉在夢裏流出眼淚。

……

“小杉。”

在某一刻,程杉忽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。和“它”的聲音不同,那個人的聲音不帶有任何攻擊性,讓她立即放松下來。

那人在找她,他是來找她的!

程杉心頭一陣歡喜,她小聲回應他:“我在這裏,你找不找得到我?”

“小杉。”

有一陣子,那聲音變得很遠。程杉有點急了,她站起來,順著聲源一陣奔跑,她急促地呼喊:“我在這裏,我在這裏!”

程杉不看腳下,只顧著跑,很快就被絆倒,膝蓋流出鮮血。程杉重新爬起來,繼續狂奔。

是誰都好,有人來找她了,她不想再等下去了。

……

程杉驀地張開雙眼。

“葉總,程老師醒了。”

她聽見宋瑜的聲音。眼球轉動,看見床邊人影晃動,大步走來的葉臻手裏正握著一塊剛剛擰幹還沒展開的毛巾。

眼睛酸痛,眼周的皮膚幹澀,程杉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在夢裏痛哭。

葉臻的黑眼圈很重,眼球中紅血絲密布,他唇周泛起青色胡茬,頭發也亂著。

最重要的是,葉臻依然穿著很厚的家居服,程杉的餘光下移,看見他還穿著自己送他的拖鞋——那雙皮粉色的棉拖鞋。原來是自己DIY的作品,鞋面上用金色絲線繡著歪歪扭扭的一句話。

“I blessed a day I found you.”

感謝上天讓我遇到你。我的戈多。

葉臻迎上程杉筆直的目光,有一點手足無措。

宋瑜輕輕咳嗽了一聲,給同樣站在房間內的袁二寶和江柔打手勢,幾人默默退了出去,將門合上。

程杉的視線順著他的臉,一點點下移,落在他的右手腕上。

那裏鼓起幾個碩大的水泡——這是激光洗紋身的證據。因為紋身顏色經過激光高溫打過後會形成水泡,幾天後水泡消去,會開始結痂,最後留下永遠的疤痕。

程杉感覺熱意順著眼角,緩慢爬行至太陽穴。

葉臻眼裏出現片刻慌亂,他把毛巾換到左手,垂下右手,讓袖子落下,遮住手腕。他觀察著程杉的臉色,向她走去。

她沒有明顯的厭惡神情,葉臻稍稍松了口氣。

他半跪在床邊,單手捏著熱毛巾,將她臉上的淚痕逝去。

葉臻低聲說:“謝謝。”

他的嗓子像被粗糲的砂紙磨過,傷痕累累。

程杉不知道他這句話從何而來。

“謝謝你的勇敢。”

葉臻能開口說話的時間並不久,他說的慢,盡量保證自己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楚。

程杉的眼睛又開始發燙。

每一個人都以為她精神失常,他們都說她是在自殘,是瘋癲的表現,甚至說是藝術家行為藝術的一種。可只有葉臻知道她在努力對抗,努力不讓它傷害自己。

知道這一次,她花了多大的力氣才丟開那把刀。

程杉沈默了很久,才低聲說:“我以為我們的所有關系都已經結束,我以為我對你說了那些話,你不會來了。”

葉臻的心微微一墜。

她又說:“你何必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。”

這話葉臻才剛剛聽過。

他半夜接到南榮鄴打來的電話,說是遨游那邊給到的消息,程杉在曼谷旅行的途中突然精神失常,此時被送去了暹羅飯店醫務室。

葉臻讓宋瑜詢問當前航班,可直飛曼谷的航班最早也要到明天白天。

葉臻等不及了。這些年有太多教訓,葉臻很清楚什麽叫做失之毫厘謬以千裏。

他立刻給葉晉發消息,希望能“借”用他名下的私人飛機。

葉晉被他吵醒,得知葉臻所做竟然還是為了那個叫程杉的姑娘,驚訝之餘隱生怒氣,他回葉臻:阿臻,你現在不小了。怎麽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的時間浪費在她身上。

葉臻:我不希望和小杉走到最後,也只留下遺憾和悔恨。

他這麽回覆之後,葉晉沒再給他消息。反倒是宋瑜那邊聯系葉臻,跟他說半小時後就可以安排飛行。

葉臻深深吸了口氣,開口道:“公寓的大門密碼,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。”

程杉:“那不過是下意識,我設定密碼的時候,根本什麽都沒有想起來。”

“可我都記得。”

他說:“我在自己的妻子身上花再多時間,都不是浪費。”

程杉忍不住說:“我們結婚根本就不作數!那個時候我……”

她看見葉臻眼底的紅痕,話說到一半,沒能繼續下去。

程杉對他的態度並沒有那麽剛硬了,葉臻心裏發軟。

他輕聲問:“你恨我嗎。”

程杉幾乎沒有猶豫:“恨。”

葉臻:“你愛過我嗎。”

程杉抿著唇沒有回答他。

葉臻凝視著程杉,說:“那你要跟我離婚麽。”

程杉:“如果我說要跟你離婚,那就坐實了我承認曾經跟你結婚。如果我說不要……”

她沒說完。

像是煩他,不願看見他,於是閉上了眼睛:“葉臻,你越來越狡詐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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